入蜀四十年 平凡一院士-访工程院院士 无机化工专家周光耀

　　我给自己定下的人生准则是四个字：攀登，求实。人的一生是不断攀登的过程，登上一个高度后又要继续攀登下一个高度。求实是老老实实做人，踏踏实实办事，不求形式，不图虚名。”——周光耀院士

　　小杂货店里的“打样师”之梦

　　周光耀1935年出身在浙江宁波鄞县的一个小镇，家中兄弟姐妹8个，他排行老四。父亲在小镇上开着一家小杂货店。8个孩子、父亲、母亲、外婆、奶奶，一大家人的生活都依靠着那个小杂货店的微薄收入，他的家境也就很贫穷。

　　周先生告诉我，那时候的他，根本不晓得什么叫做机器，偶尔看见一辆自行车，也觉得新鲜得不得了。

　　周先生的龙门阵，使我想起了我听过的一个龙门阵：在解放初期的川西坝子边缘的农村，农民看见了汽车，就去割草来喂给汽车吃，还不住地说，它咋个不吃呢？也有农民把叶子烟凑在电灯上去点火。

　　童年的时光，除了给幼年的周光耀留下了贫穷的印象外，还给他留下了对于“打样师”的向往。在他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，镇上来了一台用柴油机驱动的打米机，他常常去看那个被称作“机器”的东西，特别是那个飞快转动的大轮子，这都让幼年的周光耀看得出神。周光耀在纸上画下了那个打米的机器。父亲看见了，告诉儿子，那个机器是“打样师”搞出来的。儿子对父亲说，长大了，我要做打样师。父亲对儿子说，对，做打样师！

　　周先生告诉我，后来自己才明白了，“打样”就是设计，“打样师”也就是设计师。

　　对话

　　记者(以下简称记)：那张画有打米机的纸，就是你的第一个“打样”图纸！

　　周光耀(以下简称周)：没想到，我这辈子还真的成了“打样师”。

　　记：你不仅成了“打样师”，而且成了我们国家纯碱工业的“打样”大师。父亲要是能够看见儿子成为院士，不知会有多高兴。

　　周：是啊，父亲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呢，我现在怎么都想像不出来！

　　宁波城里的科学家之梦

　　小学毕业后，周光耀考上了宁波效实中学。

　　效实中学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学校，该校的毕业生中，共出了9位两院院士，我国著名的生物学大师童第周先生也是从这所学校毕业。

　　小学读完以后，由于家境困难，家里曾有让周光耀去宁波或是上海做学徒的打算，但是，最后还是父亲支持了儿子继续读书的想法。

　　周先生告诉我，父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，却希望儿子能够多读一点书。后来他就到了宁波城里。在这里，周光耀眼界大开。他对化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，做化学实验时，那些瓶瓶罐罐、试管烧杯，那些色彩缤纷并且奇妙变幻的液体、气体，把年轻的周光耀深深地吸引住了。

　　对话

　　记：要不是父亲的支持，我们国家也就多了一个小手艺人，而少了一个大“打样师”。周先生，在你的性格中，受母亲的影响大些，还是受父亲的影响大些？

　　周：多数人可能都是受到母亲的影响要大些，而我受到父亲的影响要大些，我父亲善良老实，聪明能干，而且非常地吃苦耐劳，他的这些品格对我产生了终身的影响。

　　记：是不是就在宁波读书的时候，产生了想当科学家的理想？

　　周：也不敢说就在那时产生了明确清晰的理想，但这种理想确实是开始发芽了。

　　从杭州到大连：“打样师”的苦闷

　　周光耀从效实中学初中毕业的时候，成绩是第二名。家里再也支撑不起他继续读高中了，他便报考了中专，进了杭州化工学校读书。那时候的中专，国家要包学费和生活费，读中专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。

　　1954年，他以优异的成绩从中专毕业，被分配到大连碱厂当技术员，真正开始了他的“打样师”生涯。

　　年轻而又充满了工作热情与创新欲望的“打样师”周光耀，一心想设计出先进的技术，总是想把那些有点“理想化”的技术和工艺“设计”进去。而结果，是让年轻的“打样师”感到苦闷。

　　对话

　　周：那时候，我并不明白应该怎样做工程设计，从根本上说，是不明白科学研究与工程设计之间的区别。后来才明白，科学研究是探索和发现未知的东西，允许失败甚至允许多次失败，而工程设计不一样，工厂建好了，那是要生产的啊，是不允许失败的，在做设计的时候是不能纸上谈兵的，是不能把没有经过中试(新技术新工艺在研究环节到生产环节之间的较大规模的试验)的东西弄在设计中的。当然，技术创新是设计工作的灵魂，没有灵魂就没有生命，设计工作如果没有创新，只是照搬照抄，也就不会有进步。但是，创新必须是有根基的创新，必须在中试成功之后，才能设计到工程中去。

　　记：那时候，年轻的、充满豪情的“打样师”，并不十分明白这些？

　　周：是的。当时我就觉得碱厂没有多少“用武之地”，想去支援边疆了。我给有关部门写信，要求“到祖国最艰苦的地方去”。得到的回信却告诉我：边疆需要的人有限，希望安心本职工作。于是，我就决定继续读书，去读大学。

　　6年闷罐车走完大学路

　　1955年，周光耀考上了大连工学院夜大部化学工艺专业。

　　上夜大是在业余时间，他白天在碱厂上班，晚上坐火车去大连郊区的学校上课。每天一下班就往火车站赶，怀揣着当作晚饭的窝头，坐在那种由货车车厢改装的闷罐车厢里，咣当咣当摇晃一个多小时到学校。

　　一路摇晃的闷罐车厢，载走了年轻的周光耀6个寒暑的夜晚，1961年他毕业的时候，被评为了优秀学员。

　　这6年时间的晚饭，都是在闷罐车厢里啃又冷又硬的窝头，这就使年轻的周光耀在成为优秀学员的同时，也“收获”了严重的胃病。

　　从大连工学院毕业以后，周光耀被分配到了大连化工厂工作。1963年，他调到了化工部第八设计院工作，后又随设计院内迁至四川成都。他现在工作的单位是成达化学工程公司(前身即化八院)。

　　对话

　　周：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吧，人还年轻，却遇上胃部大出血，鲜血喷涌，止都止不住，结果是把胃切除了2/3。

　　记：就这样被降级了，由“大尉”(大胃)降成了“少尉”。

　　周：是啊是啊，降级了。在做切除的时候，因为胃下部的幽门也有溃疡，所以把幽门也一同切除了。这下子胃的下部没有了“阀门”，吃下去的液体就会直接流入肠子，很不舒服，所以早上喝牛奶的时候，一定要在牛奶中浸入馒头或者饼干。我来四川已经40多年了，川味的麻辣味我也很喜欢，但是这胃有毛病，想吃而不大敢吃，还是以吃清淡的味道为主。

　　记：会做菜么？也要下厨么？

　　周：会啊，川味我也会做，做家乡味道的小菜，我更是拿手啊，葱烧鲫鱼，甜酸可口，鱼入口中，那可是满嘴香啊，还有炒年糕，味道好极了，而且“年年高”啊。每到逢年过节，我都要亲自下厨，做几样家乡味道的拿手菜给大家尝一尝。

　　七旬院士照爬高塔钻管道

　　早先我去过大化工厂和小氮肥厂，我眼睛里的化工厂，高塔耸立、管道纵横、噪音震耳。

　　很多人都知道，在这种厂里，维修和检修，就得要在那些高塔和管道上面甚至里面，爬上爬下，钻进钻出。

　　对话

　　记：维修检修要去爬去钻，周先生做新技术新工艺的研究，是否要亲自去爬去钻呢？

　　周：要哦，必须要，要攻克一些技术上的难关，只有亲自去爬去钻，并且不能等清洗干净了才去，清洗了就什么都了解不到了，戴上防毒面具，就这样钻进去了，那个气味啊，大得不得了，头和面部倒是遮上了，但是，回来以后，周身难受，到处都痛。

　　记：做了院士，那么大的年纪了，还爬塔钻塔么？

　　周：要爬，要钻，两年前我也还爬过塔钻过塔。

　　记：两年前？你已经年过七旬了啊！今后还会那样么？

　　周：不知道啊，也可能还会，也可能被年轻人拦住而干不成了。

　　这个普通的、热情的老头

　　纯碱，学名叫做碳酸钠。我只晓得纯碱是一种基本的化工原料，但“基本”到什么程度，我并不清楚。

　　周先生告诉我，纯碱是生产玻璃、搪瓷、纸张等许多工业品、食品的基本化工原料，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，是不可缺少的东西。周先生说，我只告诉你一个数据，你就会清楚它“基本”到什么程度：在玻璃的生产中，每生产1吨玻璃，要使用大约160公斤纯碱，就仅仅说玻璃这一项，你想想，我们这么大一个国家，要使用多少玻璃？需要多少纯碱？这样一说，你就会很容易地明白纯碱是多么的“基本”了。

　　我国有一个被称为“国宝”的科学家、化工专家侯德榜，他是中国现代化学工业的开拓者与奠基者，他发明的联产纯碱和氯化铵的连续法联合制碱新工艺，是纯碱生产技术发展历程中继吕布兰法、氨碱法之后的第三次飞跃，被称为“侯氏制碱法”(也叫“联合制碱法”，简称“联碱法”)。而周光耀，又在侯德榜先生开创的中国纯碱事业领域里不断奋斗，作出了进一步的贡献。

　　对话

　　记：你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。

　　周：侯德榜先生是我国现代化学工业的开山祖师，他才是真正的了不起，而我只是碱技术设计团队中的一员而已。

　　记：你们的设计团队，是我们国家在这个“运动项目”里的国家队，你在这中间是怎样的一员？

　　周：我是化工部纯碱设计技术中心主任，大致相当于这个国家队的队长吧(笑)。

　　记：周先生留给人的印象，是一个和我们每一个人一样的普通，又和每一个大师一样极其不普通，一个文雅谦和而又热情的、并不太老的老头儿。

　　周：过奖了啊，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、热情的老头儿，大师可不敢当。

　　采访手记

　　 在约定的采访时间，我敲响了周光耀先生办公室的门。

　　周先生在里面说，请进！我推门进去。周先生与我握手，让我坐下，又为我沏上了茶，然后说，硬是要写我啊？

　　我笑道，我们先摆摆龙门阵再说吧？

　　在这之前与周先生约定采访的时候，他就一再以“我是一个普通的人”而婉拒我去写他，而我最后说“我们先随便摆摆再说吧”，他才同意了我去他办公室摆一摆。

　　周先生见到了我，再次说了那句话：我真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人。

　　我笑道，如果说院士都普通了，那还有谁不普通呢！

　　我们这个社会中，有许多的人，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，却给人一种“了不起”“要不完”的感觉，而真正了不起的人，比如周光耀，却没有一点儿“了不起”的味道，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：一个文雅谦和而又热情的老头儿。

　　周院士今年72岁，并不显老。准确讲，应该说是一个文雅谦和而又热情的、并不太老的老头儿。

　　周先生是浙江宁波人，来成都工作和生活已经40多年了。周先生笑道，我会说3种话：宁波话、普通话、四川话，我们设计院的外省人多，我平常都说普通话。

　　我说，周先生还是按你的习惯说普通话吧，我的普通话说得不好，我说四川话。

　　于是，“普通话”和“四川话”，就随便摆起了龙门阵。

　　人物

　　周光耀，中国工程院院士，无机化工专家。1935年12月13日生，浙江宁波鄞县人。1961年毕业于大连工学院获学士学位，现任中国成达化学工程公司(原化八院)高级工程师，中国化工学会无机酸碱盐专业委员会委员，化工部纯碱设计技术中心主任等职。长期从事纯碱工程技术等方面的研究工作，设计成功我国第一套完全独立的联碱装置；主持设计自贡鸿鹤化工厂、新都氮肥厂联碱装置，成功地采用了外冷碳化等10项新技术；曾荣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、三等奖、国家优秀工程设计金质奖、化工部科技进步一等奖等荣誉称号。他主持设计的项目使我国由纯碱进口国变为纯碱出口国，我国纯碱工业技术水平也因之跃上了一个新台阶。周光耀和他的设计团队，对我国化工业的进步作出了较大的贡献。